2011年1月28日 星期五

峇里的家與廟

王宮「涼棚」內華麗的儀典空間。
漢寶德/攝影
峇里人家家廟的塔群。
漢寶德/攝影
機場接待室外的陰陽門是峇里傳統建築的標誌。
漢寶德/攝影

神泉廟的水池。
漢寶德/攝影
【聯合報╱漢寶德/文】2011.01.26


峇里的印度教多廟,因此當地的建築不分功能,都在建廟而已。傳統上,峇里人家家都要建廟,村有村廟,鄉有鄉廟,國有國廟。因此現代的建築造型,沒有其他傳統形式可以參考,只能從廟上著眼……


台灣喜歡到國外旅遊的人,最容易想到的地點是峇里島。這是一個什麼地方?是來東方殖民的西洋人發現的,充滿了陽光的溫暖,少女的笑貌,可以丟下世事之煩惱,在潔白的沙灘上長臥,碧藍的海水中漂浮的休假島。也就是這個緣故,它從來不是我的選擇。我自覺無福享受這種神仙似的悠閒。還有一個原因:我不喜歡這個「峇」字;我不認識,手邊的幾本字典也查不到這個字。雖然跟著英文ba讀「巴」的音,卻不知何故,使我看到它就覺得彆扭。是何方神聖為它起的這個怪名字?
本以為此生永遠不會踏上這樣的人間天堂,誰知不久前兒子請了幾天假要陪我出國走走。我年老氣衰,去遠處有些難以消受,才想到去爪哇島上瞻仰一下波羅浮屠的丰采。這一座南傳佛教中最重要的紀念物,在我為宗教博物館籌畫世界宗教建築展時,曾詳加研究,並委請林健成先生做了一個非常細緻的模型,所以一直想去親身體驗一番;可是每次安排都不能如願。兒子為了圓我所願,我自然求之不得。但想到他們年輕人未必對一座石塔有什麼興趣,就想到峇里島了。

沒有想到,在峇里島待了幾天,使我對那裡的宗教文化與建築發生了濃厚興趣。這裡已經不再是一群袒胸露背的女孩子拿了花圈向旅客身上套的地方了,進到機場就注意到他們獨特的建築:一對尖刀式立壁形成的開口,好像一座紅磚砌成,用石雕裝飾的尖塔,自中間劈開,形成一條細長的窄門。這樣怪異的建築,背襯著晴朗的天空,一時使我迷糊了。我迅速在腦海裡翻閱記憶,自印度、尼泊爾、吳哥窟,以及中南半島,凡與印度教,甚至佛教有關的地區,我曾走過的,都不曾見過這樣的建築。呵,這座小島並不簡單!它應該有獨特的文化景觀吧!

作為一個行色匆匆的觀光客,要深度了解當地的文化,實在是緣木求魚,完全不可能。我所做的只是在奔向觀光景點或用餐地點的路上,向導遊多請教一些而已。可想而知,導遊又能對文化有多深的認識呢!他是生活在當地的華人,至少在生活的層面上可以聊聊,從而據以做些觀察。從他的談話中,我至少對峇里的建築文化有兩點想進行深度的了解:這裡的家是怎樣的家?廟是怎樣的廟呢?
他告訴我,峇里的印度教多廟,因此當地的建築不分功能,都在建廟而已。傳統上,峇里人家家都要建廟,村有村廟,鄉有鄉廟,國有國廟。因此現代的建築造型,沒有其他傳統形式可以參考,只能從廟上著眼。他們幾乎是家、廟不分的。

他的話吸引我之處不是新建築的造型,而是家家有廟的說法。中國人在家裡崇拜祖先是在正屋設一個牌位在中堂;北方有拜財神或福、祿、壽三神的傳統,是一幅畫掛中堂為代表,不占什麼位置,通常並不在家裡建廟;峇里人的廟是什麼呢?他們崇拜的家神又是什麼呢?我追問之下,才知道他們所拜的廟就是祖先。只是他們用小廟來拜,在家中院子裡劃出一部分空間,是家庭中的一個專區。這樣說,我的好奇心更被挑動起來了。

我原以為他們的家廟相當於我們大戶人家的祠堂。我小時候在老家,記得每到節日就要跟著長輩出祠堂行禮。祠堂就是一座廟,歷代祖先的牌位放在裡面。這種家廟即使不大,也有一定的規模。峇里顯然不是如此。我無心去風景區觀光,一直注意沿途兩側大型住宅的傳統建築,才發現原來他們的廟是指小得如同路邊土地廟一樣的建築,而每代祖先都有一廟。不用說,家家戶戶的家廟都是廟群,站立在靠街邊的院子裡,形成獨特的文化風貌。

在圍牆外面勉強可看到這些小廟的上半段,廟雖小,有些近似日本式的石燈,立在一根柱子上。有一個很厚、很整齊的茅草頂,也很像日本古建築。屋頂下的小廟非常精緻,可是在圍牆外無法看到小廟的全貌,心裡一直不踏實。正煩惱時,看到路旁有一家賣店,似是該大戶所開設,內人就進去,買點紀念品並搭訕幾句,主人竟打開大門請我們參觀,我因此對峇里人的居家空間有了明確的概念。

峇里人居家中最重要的空間似乎是一個大涼棚。我推想應該是自家人相聚的空間演變而來。目前看來,頗有紀念性與儀式性,並無實際的用途。一般民家與王宮都是一樣,甚至廟裡最大的建築也是涼棚,導覽稱之為「廣場」。我們去過一家用修復的王宮改成的高級餐館,進到裡面所看到的幾乎都是豪華的涼棚,畫梁雕棟,自是不在話下,廊前擺的不是樂器,就是帶有神祕信仰意味的裝飾性器物,予人富麗堂皇的感覺,有點像帝王受朝拜的地方,但目前只是擺架子的。

我看到的這個峇里人家,涼棚雖談不上富麗,但石砌的台基卻很考究,與一旁的住屋台階比起來,有天壤之別。「廣場」的建築除了背壁及近似神龕的設備外,是完全開敞的空間,不知作何用途。這家的正房顯然是在涼棚的對面,只看上下裝飾的柱列就知道了。進口門窗的刻飾很有廟宇的架勢,應該是象徵家庭的地位吧!可是家人似乎不在這裡活動。真正居住的空間在正屋的後面,是用木、竹等簡單構材搭建的,牆壁用竹蓆做成,很輕快悅目。看上去這家人在此燒飯,同時也是前面賣店的藝品製造的場所。

他們的住屋是隨意安排的,不像中國民族的建築群總有一個中央的院落。他們的住宅似乎一定位於家廟的後面,所以在大街上總是先看到一群小廟的屋頂,我拜訪的這一家自然也不例外。廟群圍牆的開口也靠近涼棚,可能與祭拜時的儀式有關。

自成對尖刀式的門口進到廟區,仍然是一個小院落,它的後面是一群廟塔,最前面有一張供桌,我數一下,大大小小共有七座之多。這難道是代表七個世代嗎?因為語言不通,問不出所以然,只有當藝術品欣賞了。這些廟塔是很細緻的工藝砌成,不規則的排列,錯落有致,是很有品賞價值的。

家廟裡的廟塔每家不同,主要是與財富有關,可大可小,可精可粗。我看到的這一家廟應屬於中等,但已經很可觀了。在七座廟塔之中,有一座特別大的,可以上去,近似涼棚建築的縮小版。其他六座都是模型般大小,雖然也是前廊後屋,卻只能看不能進去。

前文說過,這類小廟的屋頂有日本茅屋頂的厚重感。屋頂是四落水,中央收頭處有一裝飾,似是皇冠模樣。我以為看錯,細看幾次,確是皇冠,而且是歐洲的皇冠。這可證明西方殖民者帶來的象徵被當地土著借用了。至於塔本身,只是一個細長的木造屋子,夾在高台基與大屋頂的中間,近看與放牌位的架子近似。有趣的是,這些小廟屋各有不同,有些還有細雕的小門呢!

當然,最引人注目的是台基。它不但很高,占有超過總高三分之一的比例,而且使用紅、白色石材砌成帶有當地風味的高浮雕式圖案,十分醒目。走在路上,看不到這些,卻可以看到廟塔背後,砌鑲著華麗金色的神像的圖像。我弄不明白,廟裡不拜神,卻在壁版上刻有神像,印度教的信仰算不算崇拜偶像呢?

看到這裡,我忽然覺得我所見的峇里島與想像中的南洋風情相去何其遠啊!我看不到樂天知命的原始的歡樂氣息,卻看到悲淒的對逝去生命的追思。他們用各種外來文化的象徵,堆砌出自己的文化,在圍牆的外面,我看到的家廟小塔,有印度傳統的石砌塔式廟頂,有石短柱式的原始象徵,有現代的瓦屋頂,當然也有日式的茅草頂。他們融合了各種強勢文化,但無法改變不斷迎接苦難的人生的現實,所以都反映在天人之間的家廟上了。這些樸實的島民比起好生的中國人更有接納外來文化的容量吧!我對他們產生了某種敬意。

除了散漫的配置所代表的不經意的人生,與家廟塔群所代表的生命觀之外,我當然不免對建築的裝飾發生深刻的興趣。峇里島的建築沒有印度教國家廟宇的雄偉,即使與印尼本島的印度廟都無法相比。但是他們的繁飾紋樣是怎麼來的呢?


以觀光客的身分實在只能欣賞。導遊帶我們去看「神泉廟」,在這座廟的進口處有一座常關的大門,極盡裝潢之能事,觀光客都去拍照留念。內人不能免俗,也留影一張紀念。這座門可以視為峇里裝飾的代表。


初看上去,外觀與塔沒有分別,中間是窄而高的牆壁式的門框,以紅色為底,上有石刻。門框的兩側為多層塔式的裝飾。中間狹窄的木門上有細緻的、金色的線腳,近似中國所謂的「唐草」。但是吸引觀光客的是門上的大浮雕與入門梯階兩邊的一對怪獅子。

印度教的神祕感有大部分來自動物或神靈的造型。他們要用醜惡驅逐恐懼,所以把自然物妖魔化來趕走心中的妖魔。正因為如此,使他們的文化成為心靈的牢籠,千百年來滯留在原始狀態。

可是那座峇里的廟門上張著大口的是饕餮嗎?應該是他們的守護神吧!使我有忽然回到古代中國的感覺。在恐怖仍然籠罩中國人心靈的商代,饕餮這個食人獸在各種器物上出現,只是應該沒有像這座峇里的門塔上呈現得這樣龐大而凶惡。感謝先哲們人文化的努力,到了漢代,這種恐怖的惡獸只出現在門環上,過了一陣,就被獅面取代了。

令人愉快的是,佛教看到了生命的另一面,解除了造型的神祕感,找到了美妙的面向,形成佛教造像的基調。不但菩薩展現了慈祥、可愛的面貌與身軀,環繞在祂身邊的飛天,幾乎與塵世的女郎一樣擺出令人心動的姿態。有趣的是,作為佛陀維護的金剛,雖看似勇猛,也不再凶惡。

在這裡,連負有守護使命的那對獅子也怪模怪樣。令人慶幸的是,多元文化的影響使峇里人的生活觀跳脫了原始的恐懼,用另一種眼光來看這些「破壞神」的象徵,竟把祂們當成招攬觀光客的裝飾了。我發現這座門兩側塔基的基座上,刻的是兩隻大螃蟹!我對當地神話一無所知,這是信仰呢?還是幽默?

峇里島三天,我的感受是:文明的力量就是驅逐恐懼與醜陋,擁抱歡樂與美好的生活。今天的峇里島人,經由西方文明,終於看到豔陽下蔚藍的天空與海洋,以及潔白的沙灘了。但是今天的峇里島人,會拋棄他們的傳統嗎?

【2011/01/26 聯合報】http://udn.com/
峇里的家與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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